周桃女士線上畫展─周桃專訪 @ 我寫，故我在

八十歲的時候我人在哪裡？在做什麼？過著怎樣的生活？三十出頭的我，鎮日為眼前困惑的人生所苦惱，對於太過遙遠的未來反倒無從想像。

周桃女士，民國十五年生，今年八十三歲，是我的外婆。她和一般人的外婆一樣是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在物資缺乏的年代裡辛苦拉拔成群兒女長大，在上了年紀之後，對於一年難得見上幾回的子孫們總是熱情招呼。只是外婆，和別人家的外婆還是有點不太一樣，而這樣的不同從何時開始我早已不復記憶，只知道每隔一些時日跟著林媽媽回娘家時，外婆家裡的畫作總是又會多出一些。

九年前開始習畫

是的，外婆會畫畫。根據她自己的說法她已經學畫九年了！「狗年！哈久喔！」專程為外婆的畫作拍照前一天，我在電話裡跟外婆相約隔天見面的時間，而對於她如此長時間的學習生涯，我感到十分驚訝。「我擱會記ㄟ去上課的第一工，恁三衿早產，結果落課了後阮就趕去病院…。目一纍溺，那個早產的囝仔即嘛攏已經九歲啊！」外婆在電話裡說著。

九年的時間何其漫長，想當初剛出生的小娃兒，現在都已經變成小女生了。

「所以我不要擱去學啊！」話筒另一頭的外婆語氣十分堅決。
「無妳要做啥？」我反問，然而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我其實有點不知所措。
「我要惦厝ㄟ。」外婆答。
「惦厝仔要做啥？看股票？」不死心如我繼續追問。
「我要惦厝ㄟ七迌」外婆道。

聽她這麼一說，話筒這一頭的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自己明天去找外婆的行程，其實打的是採訪的如意算盤，而且連標題都想好了─既可以是「活到老，學到老」，「人生七十才開始」也挺不賴的！沒想外婆這個突如其來「惦厝仔七逃」的說法，讓一切都破了功，而一篇極有可能感動人心的勵志小品也就此腰斬。

不過勵志小品寫不成不打緊，外婆她老人家我還是得去探望不可！因為自從上次出席我的婚禮之後，我們祖孫倆也有將近大半年沒見了，不趁著過年時節拜訪，更待何時。

從色彩見立體感、層次感與美感

向來總是給我駝背印象的外婆，這次再見，腰桿好像比以前挺了些，精神看來也不錯；而她見著了林媽媽和我，連忙從家事中抽身招呼我們。

抵外婆家之前，我就知道今天要拍的畫作甚多、時間將花上許多，於是便把和外婆閒話家常的任務留給林媽媽，逕自拍起掛在牆上的作品─這也是唯一一幅外婆有錶框的畫。

「這張是上次阮學期結束的時陣，老師選去作展覽用的」隨著我的相機移動，外婆的話題也跟了上來，「彥擱我看來看去，還是感覺另外一張卡水。」外婆向我釋這張我看來既像玫瑰、又似牡丹的畫。

見不著外婆所謂卡水的另一張，及未現身的許多其他，我催促外婆將畫冊抱來；她也主隨客便，對我的要求照單全收，並為我們說明那一張張五顏六色。

「這張是畫驢仔因為平常時真辛苦，常常要揹米件，所以人就決定放伊一工假，換人給伊揹。」原本不懂這畫意思的我，一聽解釋便馬上意會過來，「正手邊那個少年家，看起就古椎ㄟ！」外婆又補上一句。

「續落來這張是畫水雞吃廖相飽，八肚膨起來，哪親像茶打鼓同款。」

「擱來這張畫的是床單等面的花樣。」

「啊這張是底畫店面上頭掛ㄟ看板。」

「這張是囝仔人去上幼稚園，厚老師叫去台等。」

「這張是畫啥妳知某？」外婆抽考。

「我知影，就龜兔賽跑啊。」拜託！這麼簡單，難不倒我的。烏龜眼中那付勢在必得的凶狠樣，外婆表現的唯妙唯肖。

我回溯自己過去幾次逛畫展的經驗，從沒有一次像這樣有畫者親自為我講述─不管是畫裡的意涵，抑或是畫者內心真正的想法，因之更顯此刻的我是何等榮幸！儘管身旁這位畫家的另一個身份是外婆。

外婆的畫說穿了，其實件件都是臨摹來的，也就是說她筆下的風景不是自己身歷其境畫來，而是有張現成的小圖供她先依比例放大、畫出輪廓，然後再慢慢上色。這就像我們國、高中寫書法一樣，總要倚賴字帖才能開始一筆一劃。

筆下的輪廓不是出自自己的原創，這樣畫起來就容易多了？其實不然，真正難就難在於對色彩的掌握。如何用色彩去表現立體感、層次感、美感，都不是件簡單的事，只有身在其中的畫者和易地而處的人才知難度。

客倌如果對「如何用色彩去表現立體感、層次感、美感，都不是件簡單的事」還是難以理解，那麼我試著將當天在現場的體認加以說明之。

這張「我家門前有小河」，是第一張我發現色彩是如何營造立體感的畫。客倌這時只需注意右下角的木造階梯即可。其實僅用線條也可以表現出木梯所要呈現的立體感，只是如果要加入色彩，你會怎麼上色？沒有美術細胞的我，直覺會讓階梯的水平與垂直面使用相同的色彩，只不過這樣一來，顏色在這裡就變得毫無意義；外婆則不然，她用相近的顏色表現出垂直面的深／暗與水平面的淺／亮，如此一來就拉出一階階向上延伸的感覺。

再來是層次感。一朵花、一隻鳥、一片樹林，如果都用單一顏色傳達視覺感受，那麼觀眾接收到的就只會是單調、生硬；相反地，豐富的色彩(特別是漸層)，帶來的就是畫面的活潑、細膩與生動。

這張請注意圖畫上方的麻雀，牠的頭、緊臨頸部的翅膀前端、翅膀末端、及尾巴等部位之顏色變化。外婆對我們講到這張時還說：「為著要畫七鳥仔，我擱惦門腳口等很久哩！」。

這張請注意花瓶裡的花，其花瓣顏色如何表現。

這張請注意右邊這隻螃蟹，其下方的鰲、中間大面積的殼、及右上方那隻略帶蜷曲的蟹腳，其顏色運用如何。

最後是美感。美感雖然是很主觀的一件事，不過講到色彩學，還是有它一定的運作法則，如相近色系因為協調所以視覺上令人覺得舒服，相反色系因為反差太大而予人強調或震撼之感，其他色系不搭軋的，則有突兀、不夠美觀的感覺…。

像接下來這二組，畫得全是「花在瓶裡、瓶在桌上」的擬靜物寫生，只不過背景和桌面顏色不同罷了！問題是你覺得哪一張看來較為調和？哪一張又是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對勁？

說得口沫橫飛，好像我對色彩多有研究似的，其實我對如何將色彩搭配地令人賞心悅目，最多也只實踐在每日的穿著打扮而已。不過話說回來，外婆的作品中，這種「一件兩式」的畫作還頗多，我想原因可能在於她對色彩的調配想多方嘗試？抑或是她對自我的要求其實很嚴格？問題背後的答案我不是那麼清楚，不過如果同一題目要我用不同的風格、字句寫兩篇blog，除非是我對blog的興致十分高昂，不然就只剩寫blog能讓我賺錢這種以功利為導向的動機了！

金髮的秘密

除了以靜物、風景為大宗，外婆繪畫的主題，另一種不可忽略的類別則是人像。

這些人像最引發我好奇的是：為什麼模特兒的頭髮多是金黃色系？如果說人的行為模式泰半與自身經驗有關，那麼外婆筆下的「金毛現象」又該怎麼解釋？

「阮老師尚嘸愛阮甲人的頭毛畫黑色ㄟ，若是畫黑色，伊就會生氣！因為到尚尾，規張紙全會用到黑罵罵，辣撒甲要死！」外婆一席話，讓原本一頭霧水的我茅塞頓開。

「擱有，人的頭毛若是畫黑ㄟ，看起就會卡老。」

我只知道黑衣服讓穿的人看來沒精神、老氣或顯得嚴肅，從沒想到黑頭髮竟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看來我又上了一課。

「妳看妳這張中國小姐，頭毛一畫黑ㄟ，看起就像三十幾歲的查某人！」從外頭回來好一會兒的外公，立刻發表他對這張中國小姐畫作的看法，也正好印證了外婆剛剛的說法。

「你卡摮，嘸換你來畫！」聽到外公的指教，外婆忍不住提高些分貝。

廢寢忘食作畫，巴結老師學畫

外婆的畫多數時候以蠟筆創作，偶爾會用刀刮方式加以變化，不過除了蠟筆之外，外婆也會運用水彩、鉛筆、剪紙粘貼等其他方式，只是數量上相對少了許多。

(水彩畫)

(鉛筆素描)

(剪紙粘貼畫)

「按呢一張圖差不多攏要畫多久？」我問。

「嘸一定，有ㄟ要一禮拜，有ㄟ要一兩個月…因為有當時要用刀片慢慢啊割。」這會兒換外公作答。跟外婆朝夕相處的他，自然最知道外婆習畫與作畫的一切。

「親我最近畫ㄟ這張，我就畫甲就艱苦ㄟ！」外婆語帶抱怨。
「為什麼！」我不了解？畫畫不是外婆的興趣嗎？
「因為就歹畫ㄟ！畫正久攏畫未好！」。當事人進一步解釋。

我明白了，或許真正讓外婆不想繼續上繪畫課的原因，正是因為這種太過求好心切的性格作祟。

「…有時陣伊一起床，未顧ㄟ先洗手面就趕快去畫…」外公生動地描述外婆這種一心懸念繪畫的精神。
「有時陣伊擱ㄟ巴結老師哩！」外公繼續。
「巴結？按怎巴結？」這可有趣了，上了年紀的外婆竟也會想討好老師？
「伊會送肉粽吼老師喔！…還有，伊畫圖的時陣哪不知按怎畫，就會走去找老師…。人老師那陣嘟好在甲別人上課，嘛出來教室甲教(外婆)…。」外公補充。

「嘿是因為老師攏講我的圖畫料不錯。」外婆急於解釋老師對她特別，決不是因為粽子的關係，而是因為她是屬於那種孺子可教也的學生。

除了外婆自己對繪畫所展現地努力不懈，加上老師對她的殷勤指導外，從公學校(日據時代舊稱，即現在的小學)時期就認識的老同學們也同聚一堂學畫，或許也是外婆上繪畫班可以持續九年不輟的原因。

「阮有當時上課上了後，攏會惦教室裡吃飯…大家隴會傳一些吃仔過去…。我嘛傳過圓仔…。」外婆訴說同學間的相處情形，不過在我看來，這群同學間的情誼不僅止於課堂上而已。

當畫冊翻到這張畫時，外婆突然笑了起來，「講到阮小弟畫ㄟ這張圖，我就愛笑…，明明老師是要阮大家畫一隻牛，結果他畫甲親像一隻豬！」。

哈哈哈，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了！而我也這才知道，原來外婆的弟弟和弟媳也一起參與繪畫課。

繪畫技巧在歲月中增長

隨著我手中的相機翻拍一張又一張的畫，大本畫冊眼看已經見底，外婆於是敦促外公將小本畫冊抱來。

「細本是擱卡早盡前畫ㄟ！」外婆邊看邊解釋。

我從某些畫的背面的確看到外婆題上的創作日期，上頭寫的是1999，也看到了一張外婆題在自己畫作正面的落款。不過小畫冊和大畫冊最大的不同，不僅在紙張尺寸上，就連內容也以靜物寫生居多，可以看得出來構圖較為簡單(我想這是老師刻意安排)，用色上也不若後期豐富；兩相對照之下，外婆的繪畫技巧隨著歲月的累積而精進的程度立刻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