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裡
等我到菜園時，林爸爸正在洗刷保特瓶等塑膠容器，問他這些要拿來做什麼？他說洗乾淨的瓶子晾乾後會噴上黃漆和黏膠，專治喜歡在瓜類上產卵的果蠅。「效果就跟黏蠅紙差不多！」為了讓我了解「黏蠅瓶」的效用，林媽媽一邊解說、一邊帶我到隔壁田家已經黏蠅有成的絲瓜棚參觀。
鄰家的瓜棚上果真吊著許多黃澄澄的「黏蠅瓶」，而瓶身上也的確沾滿動彈不得的果蠅，可是老實說，我有點心不在焉，因為心裡頭塞滿太多想知道的事，只是都跟「黏蠅瓶」無關。
林媽媽說
看完別人的棚架，林媽媽轉往自家的苦瓜棚為苦瓜套袋，目的同樣在防治昆蟲鳥兒。「…所以你們是真的要退休了？」等了好久，我終於吐出第一句真正想問的。「這是最近決定的，還是很久以前就計畫好的？」問題既然開了頭就停不來，連珠炮似地一發不可收拾。
我這麼心急不是沒有原因。打從林爸爸最近宣佈要退休開始，這件事就在我心裡投下一枚震撼彈─我不是不知道父母親的年紀慢慢大了，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於是之後訪問、拍照的念頭應運而生，目的雖然在留下生活記錄，可是感覺卻像菜農在颱風來臨前夕搶收作物一般，有點趕鴨子上架、又有點和時間賽跑的心情，總之很錯綜複雜。
對著退休一事持半信半疑的我想再確認一次，得到的，是林媽媽萬分肯定的答案。「…退休其實早在妳妹妹上大學的時候就想了…最近終於下定決心是因為妳爸爸膝蓋痛的情況愈來愈嚴重；還有我的手，妳看，就是在採收蔬菜的時候長時間維持這種姿勢，才會讓它習慣性彎曲…有時候還要用另一隻手才能把它扳直…」林媽媽示範性的伸出手，還告訴我說這叫「板機手」。
林爸爸膝關節不好的事我是知情的，但是林媽媽手痛的事我幾乎不曾聽她提起，剛剛又問起了穿在她身上的護腰是什麼？職業病帶給父母親身心的折磨，如果不是當事人，實在很難體會。
「那以後家裡就真的不種菜、也不賣菜了？」講到這裡，我的心突然有點沈重，那是一種對於已然習慣充斥在生活裡的事物，卻要眼看它即將消逝的悵然。「…我有跟你爸爸說，如果他真的不種菜了，我還是可以在菜市場賣點什麼其他的…況且我們菜攤的位子那麼好，收掉實在可惜…」畢竟是一份做了二十幾年的工作，要林媽媽就此放手，也難怪她會捨不得。
說來林媽媽之所以會走上賣菜這條路，完全是來自早年阿公希望她能幫忙貼補家用的主意，那時她剛開始行走市場叫賣的貨色，就是阿公菜園裡的菜。可是種菜從來就只是阿公業餘的興趣，這讓阿公的青菜賣相總是欠佳，連帶使得林媽媽的生意毫無起色；後來是因為林媽媽開始向盤商批菜，在賣阿公的菜的同時也兼賣別人的菜，慢慢地，生意才逐漸好轉。至於林爸爸，則是後來才半路出家、改行種菜，成為林媽媽實力堅強的大後方。
「那後來爸怎麼會想要種『吉園圃』(註1)的菜？」我之所以會這麼問是因為我知道，不管是直接面對消費者的菜攤、或是供應生產的菜園，「吉園圃」對家裡而言是一項重要的轉折。「那是因為我跟你爸爸說，希望我們能賣一點跟別人不一樣的菜…然後他就跟農會提出種植申請…當初辦理的過程也不是很順利…」說著說著，林媽媽已經快把手中尚未變身的「黏蠅瓶」掛滿絲瓜棚，而我們母女倆也早就從苦瓜棚移師到這裡來。
稍後，林爸爸也到絲瓜棚跟我們會合，手裡拿著一疊黏蠅紙，準備接手林媽媽的工作。
林爸爸說
「…加入『吉園圃』很難嗎？它有什麼規定？」此時的天色比來時又暗了一些，送走了林媽媽回家煮晚飯，林爸爸接手的，還包括來自我的一連串疑問。「…我們這邊算都市型鄉村，也就是地理位置雖然很靠近都市，可是生活型態卻是鄉村，所以耕地大小和務農人數根本不可能達到多人、大面積的規定…結果後來是以三個人、合計土地一公頃的方式申請到…」。按林爸爸的解釋，這還只是參加「吉園圃」的條件而已，一旦加入，農家必須遵守的規定就更多了。
「吉園圃」的目的本來就在提供消費者安全性蔬果，因此把關上自然嚴格，包括：由農改場等單位辦理病蟲害防治、安全用藥技術…等「輔導」講習，實施禁用劇毒性農藥、農藥殘留量需符合標準…等「管制」，及執行蔬果農藥殘留「檢驗」，將農藥對人體造成的傷害降到最低。檢驗通過後，農家不僅能取得證明，更能使用「吉園圃」標章，讓消費者以此識別、購買。
聽來不論是對消費者或生產者來說，「吉園圃」都是設計良好的制度，想必很多人都擠破頭想加入吧？！「…其實它也是有補助啦，不過一年才一萬塊，妳看有機肥料跟化學肥料比起來，成本上就不知貴多少！…還有像我們這邊再過去一點點也是種菜的，人家還不是沒有參加，農藥照噴、菜照樣長得漂漂亮亮，光一天的收入就有一萬多。…『吉園圃』它還有要求要寫用藥記錄…」經林爸爸這麼一說，言下之意，覺得補助太少、怕麻煩的，還是大有人在(註2)。
「…可是現代人追求健康，也因為有這種需求，所以給了我們一個跟別人不一樣的機會…。」講到這裡，林爸爸已經將所有的黏蠅紙貼在棚柱上，接下來，他要替剛剛林媽媽綁在瓜棚上的塑膠瓶上漆、噴膠。
「那有機蔬菜呢？它和安全蔬菜又有什麼不同？」對我來說，兩者之間的難以區別，就像很多人搞不清楚「葱」和「蒜」是一樣的。「…有機蔬菜的栽培比安全蔬菜更難，它不但不能灑農藥、還只能用有機肥，就連土壤和水質都要經過檢測…執行上很不容易。」不愧是林爸爸，人家說術業有專攻，果然輕輕一點我就通。
不管是有機蔬菜還是安全蔬菜，強調的都是減少對自然環境的破壞，種植出對人體健康無害的農作；在實際的烹調過程中，它們也都快煮、易熟，口感上和用化學肥料栽種出來的作物差了十萬八千里。
「那…最後…我想問一個問題。」本來滔滔不絕的我，要開始內心深處的問話，不自覺地吞吞吐吐了起來。「好，妳說！」林爸爸停下手邊的事，專注地看著我。「你真的要退休了？以後都不種菜了？」老問題，剛剛才問過林媽媽一回的，不死心如我，對著林爸爸再問一次。
「…說退休也是慢慢來，不是一下子都不種了。…要種的話，以後可能會選像絲瓜、葫瓜這一類比較容易照顧、產量又多的…。妳媽媽的攤子也是一樣，現在是一個禮拜休息一天，以後就一個禮拜去賣個幾天就好了。…然後有去菜市場的話，回來就順便替家裡買點雞鴨魚肉…。」。林爸爸的回答讓我徹底地鬆了一口氣，至此，我心裡的大石頭終於落下。
雖說要退休的人是林爸爸和林媽媽，可是我的心情卻怎麼從知道的那一刻起就上上下下，捨不得這種長達幾十年來有菜相伴的日子，彷彿更勝他們要退休的喜悅。看來除了當事人要調適自己面對新生活，身為子女的，也要學著適應。
放下相機，我開始收拾一旁的筆記，看了看天色，時候也不早了。「天快黑了，你還沒有要回去喔？」我對著還在忙的林爸爸問。「再一下子…等我把這些瓶子都弄完就回家了！」儘管夜幕即將低垂，林爸爸似乎還沒有要收工的意思。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母親的大半輩子就這麼獻給了工作與家庭；如今要漸進式退休了，開始另一段「為自己多一點、為子女少一點」的人生。而那些曾經為生活所搏鬥過的大小戰役，就留待日後成為話語子孫的回憶吧，莎喲娜啦！
謝謝你們，我的父親與母親。
註1.「吉園圃」由英文「GAP」音譯而來，為Good Agricultural Practice縮寫，意即以自然的方式種植農作物、減少對環境的傷害，並合理使用肥料及農藥等達到保護農作、提高農產品品質之耕作方式。因此只要蔬果包裝上貼有「吉園圃」標章，代表已獲農糧署認證通過，農藥殘留合乎安全標準，消費者可安心採購。
註2.林爸爸自今年(2006)起不再加入「吉園圃」產銷班，亦即目前所種植之蔬果不再領有「吉園圃」認證標章；惟耕作上仍按「吉園圃」方式實施。
相關網站：
後記
小時候對母親賣菜這件事印象最深的，莫過於讀小三的某個午後，老師說要趁星期三只上半天課做課後訪問。為了這件事，我早在幾天前就跟母親「交待」，要她千萬不要在老師面前洩漏我愛哭、愛打架的糗事。
家庭訪問當天，下午一點多，住在附近的幾個同學、加上老師，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從學校出發。小學位在大馬路上，轉個彎，才是通往家的方向─那是一條種滿青竹的長長石子路，起風的時候枝葉摩娑作響，沙沙聲不斷；腳下碎石難走，小孩兒總愛沿路踢著石子作樂。
大夥兒雖然邊走邊聊、有說有笑，但我的心裡其實有點擔心，擔心到底待會兒母親和老師會講些什麼，卻壓根不知道母親這時還沒有從菜市場回家。直到石子路走了大半，身後傳來摩托車愈靠愈近的引擎聲，那個熟悉的聲音讓我猛一回頭，果然看見母親載滿賣剩的青菜、磅秤和擺攤用的鐵架等工具，緩緩朝我們而來。
我看見了，卻沒有勇氣開口叫她，大概是為母親一身的裝扮而感到羞赧吧！十歲的小女孩，天真地以為世界上所謂的尊貴卑賤，就如同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母親有沒有看到我？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有，但可能更心急女兒的老師就快到了，而她人卻還在外面…，總之她沒有停下來。
長大之後，偶爾回想起這件事，我常常為那時的自己感到自責。自此，在熟識的朋友中，我從不諱言提及父母親的職業─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沒有他們的勞動犧牲，就不會有安心長大的我。
留言列表
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