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於《熟年誌》2015年3月號)
口述 張槫國
文.攝 林曉盈
「彼个日本人對皮戲真有興趣,伊用皇民化運動的時陣,高雄彼時有二十幾團,伊選阮這一團叫作『第一奉公團』。因為這團會曉講日語。阮老父卡早日本時代是高等科,阮老父的日本名叫德田太郎,我嘛是皇民,大家攏是皇民。」聽到東華皮影戲團團長張槫國這段台灣國語的解說,遊客莫不哄堂大笑,笑他把當初日本用來同化殖民地手段的皇民化運動,和前陣子吵得沸沸揚揚的新聞事件結合。
曾是台灣皮影戲第一天團
事實上張槫國所說的這段歷史,正是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日本人為了消滅台灣人的民族意識,解散了台灣許多傳統劇團,而世代以皮影戲為家族技藝的東華皮影戲團,因為接受日本人的指導,演出多部日本童話劇,才得以加入當時官方的「台灣演劇協會」,成為日治時期能公開演出的皮影戲團之一。
台灣光復後,傳統戲劇的禁令解除,皮影戲開始蓬勃發展,戲院四處林立,全省各地的戲院都能看到皮影戲。當時東華皮影戲團在全省到處巡迴演出,口碑好、票房佳,《西遊記》堪稱東華皮影戲團的招牌戲。
以往演給二三十人看的皮影戲,走進戲院後,影偶太小的問題便浮上台面,「做戲院時,感覺這太細仙了,要做卡大仙;改卡大仙時還感覺不滿意,」張槫國這時拿出三只模樣相同、尺寸各異的孫悟空,展示在遊客面前,並打趣說最大隻的是阿公、中間的是爸爸、最小的是兒子。皮影戲偶就在張槫國父親張德成一再改良下,從傳統的一尺(約三十公分)變為兩尺,傳統用色紅、綠、黑增加到橙、藍、綠等色,臉孔由原來側邊單目改成半側面雙目,呈現上也更加多彩多姿。張德成對皮影戲的貢獻,終在1989年獲教育部頒發「重要民族藝師」。
向下紮根不遺餘力
短短三十分鐘的導覽,張槫國能講得內容終究有限,很快地,旅行社帶來的遊客像旋風一樣,繼續趕往下一個行程。卸下麥克風後,張槫國好整以暇,拿出一只觀音影偶,鋪在桌面,準備開工。問他是否要雕刻?他回答不是,說是要幫一位之前參加研習課程的學員把雕刻好的影偶構件組合起來。
說到這位學員,其實是一位鋼琴老師,張槫國看她對皮影戲很有興趣,也連續雕刻唐三藏、孫悟空、鐵扇公主三只影偶,於是決定拿一尊自家的觀世音讓她揣摩,「伊做出來以後我還教伊按怎畫,伊畫起來也是(跟我)一樣,我佮講:『工夫攏乎汝學去了!』」張槫國語帶幽默地說。為了讓學員的技藝更上層樓,他也不藏私,在關鍵地方稍微提點一下,學員的表現就令人刮目相看,「汝看這頭髮我是用畫的而已,我講汝若要卡生動就要用刻的,汝看伊刻鏤空的。」
東華皮影戲團裡,不只張槫國對傳授皮影戲有想法,他的二哥張義國更早在二十年前就在國中教皮影戲,「伊有興趣啊!伊就感覺講要將藝術傳給囝仔,因為伊也不在乎那個鐘點費。伊卡有藝心!」張槫國如此看待哥哥對皮影戲的執著。
至於張槫國的女兒和兒子,除了是他演出上的好幫手,對於皮影戲的推廣,也慢慢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我女兒因為這馬學校概濟人在辦教學活動,紙影戲啦、光影戲按呢。我女兒還不錯,彼陣岡山國中怹辦一个活動,特別挑選要我女兒去演講。怹還佮文化局講:『要找皮影戲的安心雅!』」張槫國一邊說,臉上掩不住身為父親的驕傲。
左一為張榑國之女張淑涵
提到兒子,張槫國則想到先前發生的一件趣事。話說有回一群護校學生來聽皮影戲導覽,上半場由張槫國主講,對於用國語做介紹頗為吃力的他,說起皮影戲,小女生顯得興趣缺缺;沒想到後半場輪到兒子上場時,觀眾不僅聽得眉開眼笑,而且一個都沒走,連帶隊老師都打趣:「不愧是帥哥在講,小女生很愛聽!」
演戲是副業,農產批發才是正職
不過就算是有心替皮影戲紮根、推廣,張槫國仍難逃皮影藝人的宿命。過去皮影戲的表演屬於副業性質,皮影藝人多半擁有自己的工作,只有當廟宇有祭祀活動或民眾自家有喜慶時,才會應邀演出。即便是有著一百七十多年歷史的東華皮影戲團也不例外。
身為東華皮影戲團第六代掌門人,張槫國現在的正職是玉米批發,「無做戲的時陣在做農產品,有種玉米,最近一天都三千多台斤,我有請人挽,在果菜市場批發。」若遇到高雄的玉米產量不足時,張槫國就會改到有合作的農家收購,像是雲林。雖然頂著文化部國寶藝師的光環,不過張槫國也坦言那只是頭銜而已,「汝若無靠其他行業,完全靠這,袂當生活。我這馬有孫仔,阮太太講:『以後我袂堅持要予汝的孫仔去做這皮影戲了。伊若有辦法,看伊要去做啥!』」身為皮影戲團的女主人,陳槫國的太太對於現實生活的甘苦最清楚不過。
其實不只是政府對皮影戲不夠重視,人才青黃不接也是皮影戲發展的一大困境。演一齣皮影戲需要一位主演、兩位助演,再加上後台敲鑼打鼓的樂師們,一般要四至七人才行。張槫國的兒子和女兒已能助演,張槫國兄姊的兒子對皮影戲的樂器也很在行,不過家族戲團的下一代多已成上班族,需要上場的時候,人力就變得相當棘手。所幸張槫國還有個侄子在台北念書,若有演出,只要事先說一聲,他就會回來幫忙;再不行,全家人勉強湊合一下,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阮後生會打鼓,我太太抑是阮女兒會打鑼,若不是做野台戲,一般的戲也還可以。若我的孫仔(大哥、二哥的孩子)不在,自己人總可以吧。阮女婿抑是阮媳婦會當在邊仔做助手,只有這樣而已,不是說肥水不落外人田,是沒辦法。這不是逐日攏有的頭路,攏是用業餘的,業餘的只有靠自己才有辦法。」張槫國道出戲團現行演出上的無奈。
從小跟在父親身邊、十三歲開始上台操偶,一晃眼,四十多年過去了,皮影戲早已成為張槫國生活的一部分,賺不賺錢不是他現在所著眼的,未來會變得如何他也不知道,問他皮影戲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他說了一段從前他和伯父一起去屏東演戲的事:「猶未演出時有人上台,講卡早伊阿公、爸爸嘛是在做皮影戲的,但是到伊的手就沒做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感覺那个人伊講按呢真沒彩,但是為了生活,他可能也沒辦法演。所以我就是聽落了後想講,如果我不接下來演的話,到時陣就像彼个人按呢,看(別)人在做的時,才走去後台講:『我卡早嘛是底做這!』」張槫國知道如果現在不做,以後就只剩在台下看戲的份,那份心酸與惆悵,他不想嘗過之後再來後悔。現在的他只想盡力把從父親手上接下來的棒子握緊,因為他說這是祖先留下來的,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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