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故我在

(本文刊登於《熟年誌》2016年1月號)

    
(照片來源：《熟年誌》)

口述　蔡東憲
文　林曉盈

台南府城，素有古都之稱，鑽進新美街中段，矗立眼前的是擁有三百多年歷史的開基武廟、大天后宮，以及走過百年歲月的金德春茶舖，附近的昭玄堂燈籠、寶興五金行等傳統老店也屹立街頭。光陰荏冉，漫步於此，讓人彷彿掉入時光隧道，回到過去。

永遠忙著家裡事務的童年

靠近民族路口的隆興亞鉛店也是新美街的一員，開業至今已經五十四年，專打造鍍鋅的水桶和花器，目前的經營者是第三代老闆蔡東憲。「我八歲開始就要幫忙家裡，九歲會騎大台的三輪車，十歲要拿剪刀剪東西(鐵片)。不做會被打，所以就憨憨仔做。」回憶起小時候，蔡東憲言談中盡是在店裡幫忙的往事，「國中也是同款(一樣)，下課就要工作，禮拜六、禮拜天也不行出去，同學都不能來招(找)就對了，都要在家裡做工。你不做就免讀冊了！」對於提供一家子溫飽的店，蔡東憲的父親務求全家齊心，而蔡東憲身為長子，更是責無旁貸。

國中畢業後，想繼續升學的蔡東憲礙於父命，只能選擇夜間部，「你要讀(夜間部)就去讀，不讀就算了！彼陣日時做工，暗時讀書。伊(父親)還有規定你要讀哪一間學校、哪一科！」成大附工是蔡東憲父親當時心中的首選，對於科系，父親的要求也很嚴格，「機械製圖科跟機械科，只有這兩科可以讀，其他都不行！」蔡東憲轉述。不過他也很爭氣，憑著努力果然考上機械製圖科，在當時，這一科可是成大附工所有科系中分數最高的，「愛讀冊就要自己想辦法！」蔡東憲補充自己對念書的態度。

塑膠製品的出現，讓鍍鋅產品勢微

民國五、六十年，正是隆興亞鉛店生意最風光的時期，當時這家店仍由蔡東憲的父親掌舵，「很多人想學這個，就會跑來這裡工作，因為這是一個工夫啊，有手藝免驚以後娶不到某(老婆)！」可惜民國六十八年以後，輕巧又便宜的塑膠製品崛起，當時這項讓人趨之若鶩的技術慢慢開始走下坡，鍍鋅製日用品被大舉取代，導致市場急遽萎縮。兩年後，蔡東憲的父親過世，十九歲的他被迫瞬間長大，和母親一起扛起隆興亞鉛店這塊傳承了兩個世代的招牌。

環顧店內，目前堆放最多的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鉛桶，有的是建築工地用來裝混凝土用，有的是學校用來提水的水桶，還有一些是造型古典的澆花器，「全台灣目前剩沒三間，台南市只有剩我這間而已。有一間是做半套的，日時(白天)吃人家的頭路，暗時(晚上)回家做；一間收起來了，不要做這個了，因為只有做桶子沒法度生存；我們做很多種(產品)，不是只有做桶子，所以如果我們沒有交這個(桶子)，就換做別款。我一個人會做三十幾種的東西，有的妳現在沒看到是因為已經交(貨)出去了。」說起這個產業如今沒落的景況，蔡東憲不勝唏噓，不過對於自己依然能夠在時代的洪流中存活下來，言談中還是流露出一絲驕傲。

以細微的觀察、專業技術、時時為顧客著想的心挺過寒冬

現實生活中雖然早已充斥各式塑膠製品，不過仍有些死忠顧客指明向隆興亞鉛店訂製產品，像是賣仙草的店家，「裝仙草的桶子，一定要用這個(鍍鋅)做才可以，這是為了結凍(凝固)要用的，用別種的不行。用不鏽鋼的裝，仙草會壞掉，」蔡東憲解釋。此外，店裡的某些產品也有淡旺季之分，「寒(冬)天的時候，澆花器、水杓的訂單就比較多！為什麼喔？因為熱天卡有雨啊！」這些來自生活的細微觀察，只有長期浸泡在這個行業的人才會明瞭。

現在店裡的鍍鋅製品雖然多以批發為主，不過因為喜愛手作製品前來的散客也所在多有，其中不乏設計系的學生或業主，希望能藉蔡東憲的巧手，將他們心中的理想具體化呈現，這時候蔡東憲以前念機械製圖的看家本領便派上用場，「店裡用的機器我會自己設計，也有自己再改(裝)過，那是因為我會畫機械圖。以前成大附工讀到最後你要會畫展開圖…不然我老父為什麼要叫我去念機械製圖科？」蔡東憲口中那個嚴格的父親，在他歷經歲月的洗禮後，更加理解父親當年執意要他這麼做背後的苦心。

高中時數學成績十分優異的他繼續說：「我也會替客人省(錢)！光是要裁這些料，我就可以比別人更加省料！人家做不出來的東西，我可以！人家說弄一弄只能做十個(桶子)，歹勢，我可以做十二個！這樣等於省兩個桶子的錢。人客來找我做，別人會浪費他的錢，我不會，」講到這裡，蔡東憲又想起一段高中時代數學老師如何看不起夜間部的學生，而蔡東憲又是如何用實力讓老師打破成見的往事，「你數學那麼厲害，做這個會不會覺得太浪費了？」我半開玩笑的問，「不會！」蔡東憲說得斬釘截鐵：「能做到這樣(替客人省錢)，嘛是一種成就感！」這種無時無刻不為客戶著想的心態，與其說他做的傳統製造業，不如說他是走在服務的尖端。

用腰酸背痛的每一天，換來被看見的可能

訪問當天，蔡東憲正忙著為鉛桶打洞，「扣隆！扣隆！」的巨大聲響不絕於耳；坐在一旁的太太則是負責將提把扣進洞裡，完成鉛桶製作的最後步驟。在這之前，還必須手工將桶身的鐵片捲圓，和底部接合，完全是半手工、半機械的工作模式，「手一直用力，不是只有手會痛，是全身軀都痛！」「這樣是否需要去讓人家按摩一下？」「賺來的錢都給他就好了！」蔡東憲快人快語，話一說完，在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從小因為父親堅持「兄弟不行做同途(行)」，讓蔡東憲命中注定踏上一條與弟弟不一樣的人生道路。一開始或許不是出於自己的選擇，但是做著做著，蔡東憲用他的大半輩子將「學以致用」詮釋得淋漓盡致，也帶領這家店走過產業風雲變色的半個世紀。僅管時代變遷，鍍鋅製品的市場已大不如前，但這種堅固、耐用的特質，以及給人一種重溫過去的溫暖感覺，只有感受過的人才會懂得；也唯有繼續下去，它的好，才有被看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