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這件事,能和親朋好友侃侃而談的,恐怕寥寥無幾吧,大抵我們總把它看作最無可奈何的結束、最萬不得已要走的路,因此一旦開啟此一話題,心底、眼裡、口中所湧出的是一股腦難以收拾的情感─不論是悔恨地、不捨地、錯綜複雜地,自己說不清楚而別人也難以承受,到頭來可能是大家抱頭痛哭、靜默一片,甚或草草結束,落慌而逃吧。
我自己
後來看了《無用的日子》,才又倏地想起:對喔,對死亡的看法也有自己和他人之分。也就是說如果是自己面對自己死亡的議題,應該就理性多了─身後財產分配、孩子教育安排、父母安養問題…等,甚至如果可以自由選擇生命終點的理想年歲,那就更好啦。像我就曾在年輕的時候幻想要在三十歲前死去,至於為什麼是三十歲?因為當時總覺得三十歲已經是個很老的歲數了,而三十歲以後的人生似乎也挺可怕的,以致覺得三十歲是個結束生命的「理想數字」。
不過那當然只是年輕時的想法,現在有了孩子之後更不可能了,於是我又把這個「理想數字」悄悄往後延了三十五年。六十五歲不錯吧,到時候孩子也差不多成家立業了、父母親可能也…,趁著身體還沒有插管、氣切、失智、到完全由不得自己之前,還是趕快溜之大吉吧。
當然啦,命運不全然操之在我,所以這方面不是我說了算。在老天還沒空召喚我之前,我還是會謹守本份,好好把握人生在世的日子。不過我還是要說,跟我有同樣想法的人還不少哩!什麼同樣想法?就是人生終點的「理想數字」這件事。前不久聽到一個廣播,主持人公佈了台灣男性與女性認為的人生終點的「理想數字」,確切數字我有點忘了,只記得大概是落在六十五至七十五歲中間,而女性好像又比男性要少幾歲。
不過令人大失所望的是,根據內政部的統計,民國一O一年台灣人平均壽命達79.51歲,其中男性為76.43歲、女性為82.82歲,而且兩性的壽命又較前年增加。既然長壽已是躲不掉的事實,於是人生的上半場只好在拼命賺錢中渡過─賺錢買車、買房、養小孩,還要不忘存老本!
套一句日本畫家兼作家佐野洋子說的話,大意是:活著是很花錢的!佐野洋子當年得知自己得乳癌時,先問醫生自己還剩幾年可活?醫生的回答是:「安寧病房的話,大概是兩年左右。」「到死之前要花多少錢?」「一千萬。」。由於拒絕使用抗癌劑、也不延長壽命,選擇盡可能的過正常的生活,於是結束和醫生的對話後,她立刻去積架代理店買了一輛英格蘭的綠車子,坐上去的瞬間覺得「啊,我這輩子都在找這樣的男人,可惜一直沒找到」,而且這輩子最後開的車竟然是積架,她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好了!既是自由業、又沒有年金,佐野雖然一直努力存錢,然而之前還是一直擔心要是自己活到九十歲該怎麼辦,沒想到知道得病之後竟然有一種鬆了口氣的解脫感,而且還可以享受到自己辛苦賺來的錢。這麼說來,可以算是幸福嗎?
搞不好和佐野一樣,有這種想法的現代人可能很多。時代走到長壽這齣戲,就算不想配合也莫可奈何;若是心甘情願地想隨著年歲演好自己的角色,那也很好,只不過有品質的老年生活,似乎非得要有金錢在背後撐著不可。
我的外嬤
我有兩個阿嬤,一個是內嬤,另一個是外嬤。外嬤生於民國十五年,民國一O二年底去逝,享壽八十九歲。因為得的是胰臟癌,所以其實早在去年五月,我們這些後生小輩對於阿嬤的病情都心裡有數,知道不久的將來她要去做仙。
十一月下旬,她去逝的那個早晨,我被尿意襲擊,上完廁所後隨手看了一下放在收納櫃上的手機,沒想到有個訊息跳出來:阿嬤在半夜走了,自此我睡意全消。走到廚房,想著這句話的意思:那代表從今以後,這個世界上我再也見不到她,也沒有外嬤可以叫了…。一想到這裡,我扶在流理台前,眼淚撲簌簌的掉,想著我們祖孫一場,痛哭。
忘了是誰說的:人生下來,就開始朝死亡邁進了啊。只是我們太常把活著當成理所當然,以致在生命即將及逝去時萬般不捨。
事情發生後的那些天,我連晚上固定的慢跑都變得意興闌珊,一直到後來臨危受命負責撰寫阿嬤的紀念畫冊,才讓我的心境有了轉化。阿嬤自民國八十七年起就讀松年大學,從此對繪畫展露濃厚的興趣,整整十二年的上學時光,她都沈浸在繪畫的樂趣裡,也因此家裡有很多她的畫作。
為阿嬤寫紀念畫冊,是我認為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自然義不容辭。可是我所熟知的阿嬤,就僅止於她是阿嬤的身份而已,那些幼兒、少女、少婦時期的她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一概不知,這該如何下筆?
事情其實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難。阿公、舅舅、母親、阿姨們是下筆前最好的諮詢對象,加上現在科技也很方便,不必親自會晤,打通電話、透過群組傳LINE…,想問的問題很快都能有所解答。不過比較值得一提的是,往事追尋的過程中,我的思念好像也被治癒了。因為愈是探尋,對阿嬤愈是了解,變得好像重新認識了這個人似的─她不再只是我的阿嬤而已,她還是一個膽小卻又好勝的小女孩、努力賺錢貼補家用的少女、辛苦持家的少婦、想滿足孩子的母親…。撰寫的過程,因為認識了她的其他面貌,對於她的離去終於覺得比較可以放下。
當我篤定的這麼想時,我就愈如此相信,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十二月初阿嬤入斂當天,我一個人從高雄坐車回台北。稍晚跟隨爸媽和小弟到告別式會場時,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情景。入斂前由禮儀師在告別式會場旁的小房間為逝者淨身、更衣,家屬可自由選擇是否在旁觀看。小弟在會場處理告別式播放影片用的機器設備,我則待在小房間。
入內者一律配戴口罩。進去後映入眼簾的阿嬤躺在有滑輪的床架上,後腦杓枕了一個看起來硬梆梆又冷冰冰的金屬枕頭,面向牆壁,像睡著了一般十分安祥。我的眼光一直落在那顆金屬枕頭上,久久移不開。我想起十一月中旬的某天中午,當時我人在娘家,阿嬤打了一通電話給母親,說是因為枕頭的關係,讓她晚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問媽媽可否為她帶一顆好睡的枕頭?當天下午母親就火速為她準備新的枕頭,只求她一夜好眠。
我站的離她很近,這是她辭世後我第一次看到她,所以想看個清楚。兩位禮儀師先後為她淨身、更衣、上妝,我雙手合十,告訴阿嬤我來看她了。之前我以為可以控制地很好的淚水再一次止不住,鏡片上霧氣騰騰,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要戴口罩了。現場輪不到我幫忙,於是我只能站在一旁,想起之前二姊說的:可以的話就為阿嬤念佛經吧!佛經我一部也不會,只能默念「南無阿彌陀佛」,希望阿嬤遠離病痛後早日成仙。
告別式當天,阿嬤的子女、兒媳、女婿、眾多孫子齊聚一堂,來送八十九歲的老人家最後一程。後來我才懂得「告別式的功能性存在」確有其必要─因為我們的確需要好好地跟一個人說再見,才不會徒留來日的遺憾;而它也承載了集體的悲傷,讓眾人的情感有釋放的管道,讓哭泣可以正大光明,而不是躲起來偷偷拭淚。
我的內嬤
我的內嬤還在世,今年九十一歲,她雖然沒有得到十大死因中的任何一項疾病,但是因為失智,使得現在的她必須倚賴旁人的照料。失智的魔爪當然並非一開始就如此地張狂,和去逝近二十年的阿公一樣,他們都是從慢性失智開始。一開始還記得你的名和姓、以及親屬關係,然後隨著時間的逝去,她腦中的篩子也被打開了,記憶像水一點一滴流走,頭也不回,退化到忘了你、也忘了我的地步。
她到哪兒去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從前的她我沒有忘。以前的阿嬤是那麼地精明幹煉,在我們那個民風純樸的鄉下,我想她一定是同齡女性中數一數二會騎摩托車的女人了─為了替阿公的米店送貨,是生活要她非學會不可的吧。印象中她是嚴厲的,還記得小時候有回坐她的車,結果我的拖鞋在半路掉了,因為怕挨罵,也不敢說,後來她還是帶著我沿路去把鞋給找回來。
強勢如果算是一種病的話,那麼自她得了失智以後,這個症狀完全消除。她變得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倒水給她,她會稱許我好乖;假日出門前,她會問我會不會回來吃飯;晚上吃飽飯全家圍坐客廳看電視時,我會擦乳液、也順便擠一點到她手上,阿嬤也懂得塗塗抹抹,乳液不夠了,會記得跟我要。那是她失智還沒有很嚴重的時候。
後來她的靈魂可能被帶回到小時候了吧,阿嬤嘴上常喊著要回家、然後接著到馬路上暴走。可我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哪,阿嬤妳是要回哪裡的家呢?她的世界我們再也進不去、靈魂也跟著飛走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子在我們面前。我們的感情停止了交流。最近這幾年她的身體更加孱弱了,連自由走動也沒法子,只能靠人推著輪椅;固體食物也容易噎著,因此裝了鼻胃管,改吃流質食物。生與死之間的界線在哪裡呢?
人失智後的行為其實大同小異。作家簡媜在《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老年書寫與凋零幻想》中用四章的篇幅談她的阿嬤與祖孫情誼,然後還包括了失智,其中有一段提到她阿嬤的失智情形,根本就是靈魂已深陷過去時空而不可自拔,讀來令人十分動容。
簡媜的阿嬤於九十五歲時,不知何故,連續三日號淘大哭,至親知悉後紛紛來探。作者看著面容憂悽的阿嬤,心頭一凜,彷彿看到當年自己父親猝逝後夜夜在靈堂前哀歌的那個母親!
「時光重返,記憶裡刻骨銘心的悲傷時光竟在九十五歲時重現,依然喚出淚珠。我摟著她說:『阿嬤,妳莫哭!』當我說出這話,自己也幾乎重返當年現場;因為,那時的我們口拙,不懂得安慰,只會重複說這句話。
難道,這麼多年過去了,爬也努力爬出那黑暗了,走到她的人生盡頭,祖孫相別,我還必需講:『阿嬤,妳莫哭!』嗎?
這讓我氣悶,豈有此理這人生,我絕不接受!遂肅然於瞬間粉碎那噬人的記憶,路要斷夢也要斷,回到此時此刻。她已哭得氣力衰竭,頭依偎在我肩上,夢魘般唸著:『我…的…孫子啊…』我找到她了,癱在三十四年前那張靈桌下,我要把她從暗夜拉回來」(簡媜,2013)
失智者,前塵過往全忘了,乃情非得已,但為人子女者,面對這種被遺忘的心酸,情何以堪?尤有甚者,對於自己日後是否也將「繼承」父母成為失智一族,無比恐懼。不過如果從前和長輩原本就感情不睦,趁著這個病,剛好來個大和解,開啟新一段的父母/子女關係,其實也挺好的。佐野洋子面臨母親的失智,就是這樣的寫照。
「今天又去了老人醫院,要聽取之前做的檢查結果。如果已經進入失智初期,就要處理一些該處理的事,算一下手頭上的錢、辦理老人院的入住手續。獨居老人不能依靠別人,尤其我是自願過獨居生活。看起來養尊處優的年輕醫生把我的腦部照片放在看片箱上說:『妳的大腦很漂亮,前額葉有點萎縮,但以年齡來說,萎縮的情況還算好。』我被醫生稱讚了。然後…我居然全都超越了二十歲的能力,記憶力特別優秀,…我聽了不禁呆然,但很開心,也覺得渾身是勁。在心裡對著年輕醫生說了聲『加油』,便搭車回家了。
然後,又走錯路了,連續兩次走進同一條死胡同。
搞什麼嘛,我絕對已經失智了。那些檢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母親一天比一天更不像人了。她在失智後變漂亮了。
更奇怪的是,她的氣質也變得高雅了。
她正常的時候很粗爆浮躁,也很有活力。在她失智之前,和她之間的摩擦常常令我深感痛苦。在母親愈來愈不像人之後,我原諒了她。雖然很後悔應該在她失智前就原諒她,但我無法做到。現在覺得好像只有我賺到了。」(佐野洋子,2013)
人的一生,免不了生老病死,不過由於「生」跟「老」距離遙遠,因此多數時候我們是處在「生」的歡愉裡。一直到我們的至親一個個開始進入老、病、死的歷程,我們才被迫面對,從中體會生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且一次比一次,了解的更加透徹。
「我們生活在史無前例的長壽社會,沒有生存方式的範本可供參考,必須在黑暗中摸索」佐野洋子如是說。
延伸閱讀:
書名:《無用的日子》
作者:佐野洋子
出版社:一起來出版
書名:《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老年書寫與凋零幻想》
作者:簡媜
出版社: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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